拉车生涯

陶继新

今日返归济南，没有再去舍近求远地既坐火车又乘汽车，而是乘坐了五莲直达济南的汽车。一是因为朋友再三劝告，二是下午家中还有必做的事在等待着我。在汽车上看书，便没了火车上的从容，常因颠波令我步入尴尬的境地。

刚过诸城不久，汽车又出了点小小的故障，大家便不满地走下车来，等待再次起程的那一刻。这时，一只小毛驴驾驶着地排车悠然而来，车上的年轻人甩一声响鞭，毛驴车便飞奔地从我们身边快速驶去。

 望着渐走渐远的毛驴车，自己的思绪便翻涌跳跃出70年代那特殊的生活画面。

那是一九七0年古历七月四日的深夜，细雨迷蒙，道路泥泞。我偷偷地逃离了故乡，摆脱了对我不断升级的批判与肉体的惩罚。

因了高中同学的帮忙，我开始了拉地排车的生涯。

整整三年，独自一人，穿行于山东、河南、安徽、江苏四省之间，历经无数磨难。有时歇足于深山旷野之中，夜闻野禽走兽的鸣叫；有时露宿于行路之旁或树荫之下，惊诧于挨身驰过的各种车辆的神速。命运给我开了一个不小的玩笑，我也给自己开着玩笑。

没了鸿鹄之志，有的只是生存下来的顽强的拼争。奋斗的目标何在?面对苍茫天穹，我摇首叹息。

渐渐地，我在扑朔迷离中又窥到了一线希望，我开始遣责自己的潦倒，开始规划那个环境下的行进目标。

“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我一遍又一遍地吟诵着先哲孟子的名言。

不能爬着维续人生，必须跃身而起，昂首直面艰难的现实。

我的未来会变好，毋庸置疑!

“保住身体，学习知识，摆脱困境，以待来日!”这，便成了当时环境中我的奋斗目标。

俗话说得好：“留得青山在，何愁没柴烧。”要保住一个健康的体魄，要胸藏满腹的诗文，才能期待机遇，去迎接幸运女神的光临。

我将自己的生活安排得有条有理，不仅用汗水换回了一定的经济收入，而且学会了调剂生活，有时还买来猪肉或羊肉，自剁肉馅，自包水饺。身体没有因为环境的不好而变坏，反而格外健康。

有了身心健康做基础，便为丰富自己的文化素养而努力。夜幕降临，破旧不堪的小店里鼾声四起的时候，我却如痴如醉地迷恋于书的世界；与臭汗味浓烈的拉车夫擦肩而过时，我正背诵着意境幽远的古代诗文。

没有伙伴，也没有寂寞，只感到心理的愉悦与精神的充实。

两个春节，有家不能归。原先车来人往的公路上，节日里已是一片沉寂，而我，正在这沉寂的异乡他土上，缓缓地拉车行进，低声吟诵着古代的诗词佳句。远近的村落里，鞭炮声声，年味弥足，亲情甚笃的农民，正团聚在自己家里，庆贺着春节的到来。

夜幕降临时，我方走进一家小店安顿下来。疑惑不解的店老板见我春节不归，独自包起了水饺，便拿出一瓶白酒，一声不响地放到我的面前，然后折身走到他的屋里。当我端起水饺时，真想将这位好心人赐予的烈酒猛喝几口，以浇灭我对亲人思念的烈焰。但我没有，我不愿接受这种无名的恩惠，也担心万一醉倒不起，影响了我雷打不动的读书计划。油灯之下，四壁寂然，我将那瓶白酒悄悄放到老板的柜台上，去诵读屈原的《离骚》。

三年时间短暂而又漫长，我摆脱了生活上的困境，也摆脱了精神上的困境。艰难困苦磨练了我的坚强意志，读书诵诗又丰富了我的文化修养……

“上车了!”司机一声断喝，将痴痴站立在路旁的我从思绪翩翩中唤醒。我赶忙跑上车，去寻那远去的毛驴车，哪还有一丝儿踪影。多年来我已将拉地排车的历史搁置一旁，不再念及，自己的奋斗目标也早已转向了另一个层面。但是，今日忆起那段历史，仍令我百感交加，祸矣?福矣?但有一点可以肯定，不管在任何情况下，都不可没有奋斗的目标，都不可失去生活的信心与不懈的追求。如此为之，生活便会给你一个公正，给你一份幸福。

（《行旅有道》，陶继新著， 2015年10月第1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