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写作:精神的收藏(1)
陶继新:谈语文,不可能不涉及到写作,因为写作水平的高下,当是语文能力大小的一个重要标志。您在这方面很有研究,很希望您就这个问题谈谈自己的看法。
王崧舟:过去,我们对作文的思考常常停留在怎么写的层面,也就是作文技法层。这当然是需要的,但也往往是低效的。作文的本质,是精神层面的东西。我们为什么要作文?也许,一千个写作者会有一千种回答。我个人觉得,作文,从根本上说是为了个体生命的成长!
周国平在谈到写作时这样说过:“对于我来说,人类历史上任何一部不朽之作都只是在某些时辰进入我的生命,唯有我自己的易朽的作品才与我终生相伴。我不企求身后的不朽。在我有生之年,我的文字陪伴着我,唤回我的记忆,沟通我的岁月,这就够了,这就是我唯一可以把握的永恒。”
作文就是将易逝的生命兑换成耐久的文字。在我看来,作文既是一种学习方式,也是一种生存状态,更是一种生命成长。所以,作文绝对不只是“写”的事,更是“思考”的事、“体验”的事、“探索”的事、“发现”的事、“成长”的事!
为了生命,我们没有理由不写作,这应该是像呼吸一样自然的事情。从某种意义上讲,是你的文字、你的写作重塑了你的精神、你的灵魂。如果不能体认到这一点,作文就成了无源的水、无本的木。
陶继新:休说文化人,就是一字不识的老农民,说起话来照样可以通畅顺达、有条有理,甚至有的还比较形象以至龙飞凤舞。如果用录音机整理下来,再适当润色一下,也许就是一篇又一篇颇具乡土气息的好文章。这说明什么?就是您说的“像呼吸一样自然”。
其实,每一个人都是一本书,不论这个人看上去似乎有多么的普通。如果试着去了解他的生活、他的想法、他的世界的时候,都会让我们读到一篇跌宕起伏的生命故事。从这样的故事里,我们甚至可以时不时地发现自己。因为从生命过程来说,没有一个人是平淡无奇的,没有一个人是没有价值的,我们各自带着不同但彼此交错的生命课题在活着。但是,并不是所有的人都能够把这些表达出来、写出来,一方面可能是因为不具备写作的能力,还有很重要的一方面原因,就是您所说的,“作文真的不只是‘写’的事,更是‘思考’的事、‘体验’的事、‘探索’的事、‘发现’的事、‘成长’的事!”
王崧舟:很多人怕写作,觉得写作好难、好神秘。其实写作并不神秘,写作不过是用自己的文字重新发现自己。生命本是一场虚无的梦,没有什么意义,意义都是人自己赋予的。写作,就是一种赋予。一方面,写作给了生命以一种诗意的表达;另一方面,写作本身又成全了生命的一种诗意。这都是一种意义的赋予,这种赋予是自由的,也是无限的。因此,写作让我们的生命走向了自由和无限。
我觉得,生命在本质上或许就是一种写作。正是写作确证了人之为人的存在。我们在写作中保持着对生命的敞亮和敏感,以文字的触角抵达生命的最深处,倾听自己,与自己毫无滞碍地对话。
陶继新:“与自己毫无滞碍地对话”说得何其好啊!真正的大师之文,好多都是以这种方式抒写生命的。您前面所谈到的肯·威尔伯的《超越死亡》,就是他与自己、与他的妻子崔雅的生命对话。其中有对生命多舛的心灵挣扎,也有极度的苦恼与迷惘,更有对生命的高品质的体认。他不但是用心写出来的,而且是用生命写出来的。所以,感人至深,又给人以灵性的启迪。
我们无法写出具有如此生命张力的大作来,可是,我们却可以不断地与自己的生命对话。有的时候,在某个生命的节点上,人会有某种属于自己的那种独特感悟的,随之记下来,就会成为一份弥足珍贵的精神产品。有的时候,我也会有这种感觉,比如到外地某个景点旅游,常常会不由自主地与自己的生命对话——
2003年8月2日,我和山东教育社的侯广泰、范宗武从玉门关前往雅丹地貌。到了那里之后,我们从旅游站租了一辆吉普车。不过,车尚未开动,司机便严肃地告诫我们,不带足够的水进去,人会被烤个半干的。行至比较适宜观览的地方,他将车停下,让我们下车。不过,他随即又说,一般在这里停上一二十分钟就会把你们晒个半干,渴个半死!
我们虽没将司机的话当作耳旁风,也没有当作多么庄严的警告。他的话刚一结束,我们便快速地跳到车下,往南向雅丹地貌的腹地走去。太阳好像就在我们的头上,烤着整个大地,也烤着我们整个身子。地上的沙土是炽热的,雅丹地貌的“山”土是炽热的,包围着我们的空气是炽热的,偶尔有一丝儿风袭来,也是热气腾腾。虽然没有温度表,想来至少五六十度吧。走了一会儿,便想走到高一点的较高雅丹地貌的背阴处稍停片断,然而那里也没有任何的凉意。这时候才想起司机的忠告,其实并非恐吓。这不是人类可以久处之地,甚至停上两三个小时,也会葬身热浪之中,即使耐高温的动物,在这里半天时间也会被晒死。
可就在这个时候,突然发现一种状如蟋蟀的黑色小动物,就在我们面前敏捷地蹦跳起来。如此“赤日炎炎似火烧”的地方,它竟然如此欢快而从容。大自然真的是不可捉摸!它对炎热的适应能力之强,真的是令人类叹为观止。也许看到这种动物的自然与从容,我们被烤得几乎“唇焦口燥呼不得”的时候,竟对它评论了一番,甚至由此多了一些勇气,非但没有知难而退,反而继续往里行走。我们三人几乎都想尝试作为万物之灵的人对于热气的承受能力,继续向纵深处走去。也就在这个时候,太阳的热浪更加强劲地向我们攻击着,觉得整个嗓子都干透了,甚至身上也被烤得没了水分。这时候突然想起司机临行时说的话:“在那个鬼地方,有的时候人是走不出来的!”但也就在这个时候,曾出现的那种小动物,在这个空旷得几乎只有天、地和我们三个人的时候,它竟然成了我们的精神支撑。走至一座小“山岗”旁,用手摸一下那黄褐色的土,这就是有了30多万年历史的雅丹地貌之土吗?它经历多少人世沧桑,虽然从来没有对世界作过任何评价,但它却成了历史变革的见证者。这时候,才突然感到人类的渺小,在我们只有数十年最多百十年的生命历程中,从来没有它的这种坚韧,也没有它的这份从容,甚至还没有与它相伴的蟋蟀似的小动物的从容。悲哉,人也!
以上的文字,是我当天晚上在敦煌市敦煌大厦里写下的,而且,写的还不止于这些文字,而是三篇近五千字的文章。当时就有一种强烈的冲动,这是“生命留下的诗意的足迹”,不写无法睡眠。所以,写起来文思泉涌,一气呵成。后来这三篇文章发表后,还引起了比强烈的反响。
就是那次的甘肃新疆之行,让我留下了将近两万字的作品,而且全是晚上写成的。由于有了生命经历,有了心灵对话,写得都特别快。设想,如果我没有去过这些地方,或者去了没有这种感受,能写出这些作品吗?显然是不可能的。从这个意义上说,老师教学生写作文,也不能让他们闭门造车,也不能让他们瞎编乱照。所有没有经历,没有心灵律动写成的文字,都是没有能量的,甚至是有害的。
王崧舟:所以,真正从心灵深处流出来的文字,都是充满诗意的,因为这些文字就是每个人黄金般的灿烂生命在心灵的天空自由舞蹈。
有一次,《福建教育》编辑部约请我写一篇纪念性的文章,照以前的经验,写这类应景性文章往往吃力不讨好。但我当时一接电话就答应下来了,因为在我近十年的生命历程中,《福建教育》总是不断让我有一种在一片宽阔无垠的旷野上孤独闪烁的写作体验。
我工作室的陈列柜中,收藏了12份《福建教育》,最早的是2004年的第600期,最晚的是今年的第785期。我收藏他们,是因为这几期刊物中登了我写的文章。
记得2004年早春二月,经沈大安先生举荐,编辑部林炳泰先生约请我撰写一篇关于“感悟”的稿子,我答应试试,于是就有了我与《福建教育》的第一段文缘。2004年的4月刊,有一篇长达7000多字的《“感悟”纵横谈》,是我写的。刊中附有一段编后,这样写道:
本期“《课程标准》研究”专栏刊出一组研究“感悟”的好文章:《“感悟”纵横谈》和《感悟“感悟”》,其中《“感悟”纵横谈》对“感悟”作学融中西的层层剖析,尤其令人击节。
之前我在各级各类刊物上发表文章百余篇,从来没有见过“编后”。炳泰先生奖掖后进的拳拳之心,让我倍感振奋又诚惶诚恐。
2006年,编辑部胡本光先生约请我加入“与名师零距离”网络聊天栏目,于是就有了我通过QQ群的方式同时与300多位一线语文老师夜谈“文本细读”的网上对话,依稀犹记那个夜晚,网友们如春潮涌动般跟帖、献花,我却眼笨手拙、反应迟钝,一时竟然愣在电脑屏幕前,哀喜交并、不知所措。那年的2月刊,登载了经过整理浓缩的网络聊天内容,题目是《文本细读:徜徉在言语之途》。这篇文章阐释了我将“文本细读”这一概念由文学批评语境转化为课程教学语境的一些看法和做法。之后,文本细读逐渐成为中国小语界的热门话题,迄今流行不衰。
2008年的“5·12”那个日子,早已成为全体中国人悲壮而又温暖的历史记忆。5月11日,汶川大地震的前一天,我还在成都讲课,午间跟我一起用餐的有几位来自都江堰的老师。那天下午,因为航班延误,我差点滞留成都。就在我离开双流机场15个小时候之后,那儿竟然山崩地裂、死亡枕藉。事后我从朋友处得知,其中一位曾经与我用餐的都江堰老师不幸在地震中遇难。正在我唏嘘不已的时候,编辑部的黄旭升女士打来电话,告诉我《福建教育》打算在6月刊上登载一组纪念汶川大地震的文章,问我能否从教师的角度写一篇卷首语。那两天,我正感冒着,高烧未退、浑身乏力。我问清了交稿期限,二话没说,熬了一个通宵,写就了1200字的《因为我是老师》。那个病困交加的夜晚,我告诉自己,我能做的,就是用文字向“谭千秋、张米亚、苟晓超、吴忠洪、杜正香”这些教师英雄深深致敬。那篇卷首语的撰写,对我来说是一次充满悲悯的精神洗礼。说来奇怪,熬过一个通宵的我,高烧竟然退了。
让我感佩的,是《福建教育》对教师精神生活的敏锐觉察。多年的教师教育实践,让我愈来愈深切地感悟到,教师发展绝非只是一个专业领域的问题。没有教师完整的生命成长,就不可能有教师的专业发展。于是,当旭升就幸福、情绪管理等话题向我约稿时,我都爽快答应了。《幸福在哪里》是我禅坐静观时的瞬间感悟,发在《福建教育》2009年的9月刊上。“编后”是这样写的:
王崧舟老师以极富哲理的笔触告诉我们,对职业幸福感的认同来自“无念”之直观。这也正是我们要通过王老师的作品传达给大家的意念:无欲无求,享受当下的生活状态,幸福无处不在。
这真是点睛之笔,心有灵犀的一体感让我这个作者无比幸福。
《你是你自己的明灯》是我近年来大量阅读和参悟克里希那穆提后的一点心得,发在《福建教育》2010年的9月刊上。策划人在前言中有这样一段评价:
本期关注,我们以不同的形式呈现了情绪管理的三重境界:自发、自觉、超脱。包丽星等三位老师的案例是他们自发管理情绪的表现;谢维兴老师引导大家在实践中认识心理发展的规律,通过对心理发展规律的把握来认识和改变自己的行为,可谓自觉的情绪管理;而王崧舟老师的超脱让我们高山仰止!
我自然到不了策划人所言的这重境界。但我所景仰的克里希那穆提,终生关注的正是人的终极解放和自由。通过我参悟的文字,策划人竟能从中解读出超脱的境界,可以说是深得克氏三昧,我除了感佩还是感佩。
最令我难忘的,要数2010年由《福建教育》一手策划的第三届“智慧·互动·成长”全国青年教师风采展示活动。那一次,旭升同志甜言蜜语、连哄带骗,将我和一干弟子拉进了她蓄谋已久的温柔陷阱。我是一直到了活动现场,才真真切切地感受到“智慧”的意蕴、“互动”的理念、“成长”的内涵。之前,我一直以为那主题不过是个炫人眼目的幌子。
现场互动研讨《刷子李》一课,由我的弟子彭才华执教。相隔一天,现场二次教学《刷子李》,执教者不变,还是才华。说是相隔一天,其实只有一个晚上的工夫。才华得将第一次现场执教之后各位专家的评课意见和建议统统予以消化和吸收,并迅速转化为第二天的教学实践。而所有参会老师翘首以待的,是二次教学的指水为油、点石成金。才华和我的压力,可想而知。没见过这么折腾人的。
那次活动中,我所作的主旨报告、我6位弟子所上的7节观摩课、施茂枝先生的评课以及我对7节观摩课的总评,全部登载于《福建教育》2011年1、2月的合刊上。
我收藏的12份《福建教育》,每每想起,总有些细节让人倍感温暖。至少,我的一部分生命或者生命的某一部分,已经显现为他们的模样,在他们的世界里安静地活着。
这也就是您所讲的“生命留下的诗意的足迹”,要说写作的终极意义在哪里,我想就在这里。
(原载于《语文的文化品格》,陶继新、王崧舟 著;中华书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