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子欲讷于言而敏于行”
陶继新
孔子认为,有道德修养的君子,一定要慎言重行。他说:“君子欲讷于言而敏于行。”(《论语·里仁第四》)在孔子看来,君子说话要迟钝,做事要勤勉。朱熹《论语集注》说得好:“放言易,故欲讷;力行难,故欲敏。”在《论语》中,孔子还说过类似的话:“敏于事而慎于言。”两句对读,可以知道孔子在“言行”上的主张是:君子,要尽力使自己做到言语谨慎(谨慎到甚至近于木讷迟钝的地步),但行动上要勤勉——要慎言重行,知行合一。
孔子还说:“君子耻其言过其行。”(《论语·宪问第十四》)君子以言过其实为耻,尤其反对说多做少,特别是只说不做。他赞赏古人“言之不出,耻躬之不逮也”(《论语·里仁第四》),认为古代的人之所以一般不轻易把话说出来,是因为他们以说到做不到为耻辱。《论语集注》说得好:“君子之于言也,不得已而后出之,非言之难,而行之难也。人惟其不行也,是以轻言之。言之如其所行,行之如其所言,则出诸其口必不易矣。”
多说少做,只说不做,当然不好。如果花言巧语,而又毫无诚意,则在人格上出了问题。所以,就有了孔子如此之言:“巧言令色,鲜矣仁。”(《论语·学而第一》)意思是说,花言巧语、态度伪善者,是很少有仁德的。诚如朱熹所说:“好其言,善其色,致饰于外,务以悦人,则人欲肆而本心之德亡矣。”(《论语集注》)此之谓“巧言乱德”(《论语·卫灵公第十五》)也。因此,对巧言令色的人,孔子是极其反对的。他甚至说“恶利口之覆邦家者”(《论语·阳货第十七》),《论语集注》有言:“利口之人,以是为非,以非为是,以贤为不肖,以不肖为贤。人君苟悦而信之,则国家之覆也不难矣。”是啊,辩才锐利、强嘴利舌的人甚至可能颠覆国家,所以,特别招人厌恨。
孔子有个叫司马牛的弟子问什么是仁。孔子说:“仁者,其言也讱。”(《论语·颜渊第十二》)就是说,有仁德的人,说起话来迟钝缓慢。司马牛很不理解,便问道:“其言也讱,斯谓之仁矣乎?”难道说起话来迟钝缓慢就是仁吗?孔子说:“为之难,言之得无讱乎?”孔子认为,做起来难,说起话来怎能不迟钝缓慢呢?况且,司马牛本身就是一个“多言而躁”(《史记·仲尼弟子列传》)的人,就更需要“其言也讱”了。言易行难,所以他警告人们:“君子不以言举人。”《论语·卫灵公》
子贡是孔子的非常有才华的弟子,可是,由于他“喜扬人之美,不能匿人之过”,而且“利口巧辞”,所以,孔子“常黜其辩”《史记·仲尼弟子列传》。有一天子贡议论别人,孔子就批评他说:“赐也贤乎哉?夫我则不暇。”(《论语·宪问第十四》)意思是说:“子贡啊!你就有那么好吗?我可没有那么多的闲工夫去议论别人。”孔子对子贡厚爱有加,可对于他不能“讷于言”的缺点,还是提出了批评。
孔子还曾对其弟子子贡说:“予欲无言”。子贡说:“子如不言,则小子何述焉?”孔子说:“天何言哉?四时行焉,百物兴焉。天何言哉?”(《论语·阳货第十七》)子贡认为,孔子如果不说话的话,他们这些学生就没有什么可以传述的了。可是,孔子却告诉他说,老天何尝说过话呢?四季照样运行,百物照样生长,老天又说了什么话呢?
在孔子看来,世间万法,无言才是最高境界,天虽不言,而其所以行,所以生,因有天地运行之道在。观天道以无言而显,而自己在教人的时候,也应当寡言甚至不言。孔子此言,实是有感而发。孔子并非不想说话,而是认为空说无益,身体力行,做出示范才是最重要的。一般人总是习惯于说说而已,真正务实做事的人很少。所谓语言的巨人,行动的矮子。而作为老师,则一定要言传身教,而圣人立教的最高境界则是无言之教。
孔子的“讷于言而敏于行”,直到今天,仍然具有很大的现实意义。百年树人,教育为先。德育工作始终被学校摆在素质教育的首要位置,体现在教育教学的各个环节,但是却出现了一种“5+2=0”的怪现象:老师5天的苦口婆心、谆谆教导的成果,在家长2天的放纵宠溺面前土崩瓦解。学生在校接受教育5天不如在家被影响2天。出现这种问题,究其原因,与学校教育的“言”过于“行”有关。学校在对学生进行思想道德教育时,往往说教多,没有很好地在“行”上下功夫。道德行为准则,在理论上,学生接受了;但是,在实践方面,还没能内化成学生的自觉行为。这样,学生回到家庭或者出到社会,学校的道德教育成效就会被很多不良的行为消解。没有一个优质的“行”场,“言”也就失去了其应有的根基。在家里,父母不文明的言行,“言传身教”潜移默化地影响着孩子;社会上、网络上,种种不文明的言论、行为,也在随时随地、点点滴滴蚕食着学生心灵的文明阵地。当下学校、家庭和社会教育,虽然也关注了身教,强调要“知行合一”,但在行动的内化方面的机制和功力上尚有欠缺。学校教育如果强调孔子的“讷于言而敏于行”,多营造能够让学生“行”的生活场景,在实践中强化学生的良好行为,当是解决这一问题的有效方式。
重行慎言,对于为政者更为重要。政府为百姓谋福祉,往往会出台一系列解决民生问题的措施,有的为表诚意,还通过媒体明示在一年之内或数年之内要解决的百姓最为关心的“N件大事”。承诺、明示,本身是好事,既是给执行部门加压,也是在接受群众监督。但是,由于种种原因,一旦承诺得不到兑现,政府就会失去老百姓的信任,其公信力就会大打折扣。为官一任,应当造福一方,而造福不是说得妙,而是做得好啊!在这个意义上说,为政者就更应当“讷于言而敏于行”,言必信,行必果。
文化大革命中,我父亲因为是“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而被批判,作为家中长子,虽然认为父亲也有错误,甚至也应当被批判,可是,面对那种侮辱性的语言,眼睁睁地看着他人对自己的父亲拳脚相向,我是无法容忍的。于是,就有了愤激的话语和抗争。结果,父亲受批判的程度非但没能减轻,反而愈演愈烈,而我也成了被批判的对象,甚至还被冠上了“现行反革命”的帽子,乃至到了1977年高考的时候,还被软禁与批判着。
那个时候我没有读过《论语》,当时孔子是被批判的反面人物,我不知道他所说的“讷于言”的要义,也就不懂得做人要“慎于言”。所以,承受这种批判以及其他痛苦,也就在所难免了。
其实,即使到了后来,读了《论语》,尤其是初读《论语》的时候,也还没有完全明白“讷于言”的重要性。也曾因为一时心直口快,说出毫无心机之言,让“有心之人”听到,根据他自己的揣测,“夸大”与“变形”后,让本来对我没有任何成见,甚至是我的朋友的人,对我有了看法,我也甚至因此遭到了报复。
后来想想,这其实是自己“罪有应得”,怨不得任何人,只能怨自己没能“讷于言”。随着对《论语》学习的一步步深入,也随着自己的不断反省,这种让我因不慎言而悔之莫及的情况就越来越少了。尽管还会偶有失误,但一想起孔子的话,就会反省自己,就会知错而改。好好地向孔子学习,不只学习他的“讷于言”,还学习他的“敏于行”。
孔子,终生都在践行“敏于行”的勤勉之道。据说,孔子第一次做官是当中都宰,当时已经51岁了。他带着学生到了那里,下车伊始,不是夸夸其谈,而是在“行”上下功夫。他首先了解民情,发现这个地方的社会风气很不好。于是,他除了兴修水利、发展农业之外,还亲自组织他的学生们制定出一套改良风气革除恶习的制度,并安排他们诏告四乡:每一个村必须办学校,每一个村的青年子弟必须入学。治理一年之后,中都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社会风气焕然一新。于是,有人把这件事情告诉了鲁国的国王鲁定公,并说,孔子将中都治理得非常好,老百姓交口称赞,名声已经在外,如果再不提拔孔子的话,就被别的国家聘走了。于是,鲁定公旋即把他提为司空,后来又提升为大司寇。
孔子的一生,不只是文化不断升值的过程,他更是一个永远在“行”的人。无论是在鲁国为官或办学,还是在周游列国之际,他一直在实践中行走。即使他的哲学,也不是纯思辨类的,更多的是实践哲学。因为在他看来:“力行近乎仁。”(《中庸》)没有实实在在之“行”,所有的说词都毫无意义。
对于“行”的重要性,我是深有体会的,更是“行”的受益者。在山东教育社工作了25年,除了在社里工作与读书之外,绝大多数时间,我多是在各地听课、采访等,还主动地举办了一系列的活动。仅在《当代小学生》担任主编期间,我就组织了十几个很有影响的大型活动。其中之一,就是很有意义的“全国十佳少年齐鲁行”活动。
举办这项活动的想法,萌发于我在《当代小学生》担任主编期间对第四届全国十佳少年报道之时的感动。这些小小年龄的孩子,以其高尚的品格,影响了千千万万的少年儿童,也感召着我的心灵。特别是黄思路同学在小学期间将每年收入的1万元稿费全部捐献给失学儿童及慈善事业的举动,更让我敬佩不已。于是,我想,将他们的精神与思想,更快且直接地传播到更多的学生那里,甚至家长、教师那里,让社会上的每一个人,都受到这种美好精神的熏陶感染,当是我的一个神圣使命。于是,就有了1996年正月初五至十五期间的一个“全国十佳少年齐鲁行”的活动。
搞这么大的一个活动,需要必要的资金支撑。这些十佳少年及其家人住在天南地北,仅往返经费就是一笔不小的开支。谁出这笔钱呢?这是我必须解决的问题。单位有钱吗?有。但是,单位出钱并不容易。同时,这样的活动还需要媒体的支持,媒体能出钱吗?也不容易。看来,要想举办这样的活动,就只能另想办法。另外,为使这次活动的社会效应取得最大化的效果,我认为如果能以山东教育社、齐鲁晚报和山东省教育电视台的名义联合举办的话,效果会更好。于是,我思考再三,有了主意。我撒了一个美丽的谎言——我对山东教育社领导说,这次活动将由齐鲁晚报出钱;对齐鲁晚报领导说,由山东教育社出钱。如此好事,分文不花,新闻单位何乐而不为呢?于是,三个单位领导就“全国十佳少年齐鲁行”的动议“一拍即合”。正月初五,全国十佳少年齐鲁行的活动拉开了帷幕。黄思路与她妈妈,孙岩与他父母及其妹妹,孟娜和她妈妈,车亮和他表哥等人,以及山东教育社、齐鲁晚报和山东教育电视台记者参加了这次活动。活动很成功,在社会上引起了极大反响,十佳少年的感人事迹和美好精神得到了弘扬。不过,十佳少年及家长的飞机票、火车票等费用,当然只能由我悄悄承担了。由于大家都认为这次活动是单位出资,是社会公益性的,也就释然而行了。
后来,有人夸赞我说,陶老师做了一件功德无量的大好事。其实,看看黄思路等一些十来岁的小孩子,我所做的这一点事情又何足挂齿呢?
何况我还从中受益不少——我因做了这件善事,而有了一种特别的快乐。为善有益健康,也助人长寿。有人说,这跟长寿有什么关系呢?因为你做了善事之后,就会在心里形成一种优化情绪,从而构建起自身内在的和谐,这不正有益于健康吗?这也许就是人们常说的善有善报吧。孔子不是也说过“仁者寿”吗?
后来从《当代小学生》主编这一中层干部升为山东教育社领导后,我依然没有停止行走的脚步,用以践行“行”的意义。我又在《现代教育导报》开设了一个“视点”栏目,一个月写一期,一期将近1万字。我采访的人物可能是全国乃至世界级名人,也可能是名不见经传的普通老师,但我认为他们都是我心目中的“大家”。采访的时候,我从来不带助手,不让别人代笔,然后自己大笔一挥,署名了事,所有文章全都是自己到各地采访,然后一字一句,亲笔写成。
2008年退休之后,我“行”的范围更大,“行”的也更有收获。每年都有很多时间在全国各地采访,然后回到济南,在我的工作室里用电脑敲打成文字,并陆续发表在全国各地的报刊上。仅《中国教育报》,就发表了我采写的关于校长与学校、局长与区域教育以及教师等300多个整版的文章;《新教师》杂志还开设了《陶继新论道名师》专栏,我已经采访过邱学华、于永正、贾志敏、王崧舟、孙双金、薛法根、华应龙、管建刚、丁惠臻、陈千举、贲友林、徐斌、吉春亚、干国祥、何捷、吴正宪等名师,已经写完专稿并发表出来了。我想尽可能地把中国真正的名校长与名师一个一个地写出来。自然,在采写他们的时候,其丰富的阅历、高尚的人格与高超的教育教学技术等,也丰富了我的内心。其他诸如《基础教育课程》《教师博览》《教育时报》《教育名家》等几十家报刊上也发表了我的不少作品。
正是有了这三十多年如一日在近三十个省市自治区之“行”,才有了我的烙印着陶氏风格的50多本著作,也才有了我的幸福的生命状态。
有时也在想,设若在山东教育社担任领导期间,我天天忙于应酬,常常与人说些空话,那将是多么可怕的事情,也将会酿出多么可悲的下场。君不见,有多少当时言过其实且声名显赫的人,退休之后拥有的只是“无可奈何花落去”的悲怆;有多少曾经不可一世、唯我独尊、口若悬河的人,一旦失势唯有“举杯消愁愁更愁”,甚至还得了严重的疾病。
也曾有人问我,你长年累月地“行”在全国各地,难道不苦不累吗?
我总会反问,你看我累吗?
对方摇摇头:“看着你精神着呢!”
是的,少说,不得不说的时候再说,不把生命的能量耗费在无意义的口舌上,而是一如既往地“行”下去,就会精神焕发,就会硕果累累,就会终生幸福。
既然孔子要我们“讷于言而敏于行”,那么,是不是应该说的话也不说了呢?并不是这样的!孔子还有一句话:“可与言而不与言,失人;不可与言而与之言,失言。知者不失人,亦不失言。”(《论语·卫灵公》)意思是说,应当和他说的,却不和他说,你就会失去信任,失去朋友;不应当说的却说了,就会使事情很糟糕。所以不要失言,给别人和自己带来不便;也不要失人,使朋友离开你。要谨慎地对待自己所说的每一句话。智慧的人,既不失言,也不失人。由此可见,孔子所说的“讷言”,其实并不是让大家不说话,而是对“言”的要求更高。是警醒大家要“慎言”,表达要到位、准确、有分寸,对什么样的人讲什么样的话,要根据他的特点来,能做到针对不同的对象发表不同的言论。“话不投机半句多”,交浅不言深;“酒逢知己千杯少”,可与言者则可抵足而眠,尽兴畅谈。话语出口,便覆水难收。一个人的语言往往反映了一个人的价值观,是他的思想的反映,是精神修养、文化层次和审美情趣最外在、最直观的表现,体现了一个人的综合素质。因此,要努力做到“夫人不言,言必有中”《论语·先进》)。
语言交流是一门学问,也体现做人的智慧。我在这方面也犯过错误,既失过朋友,也失过言,所以,还需要不断修炼。
“行”亦如是,“敏于行”绝非不计后果的莽撞之行。孔子认为要“用之则行,舍之则藏。”《论语·述而第七》)意思是说:用我呢,我就去干;不用我时,我就隐藏起来。为此,他批评子路说:“暴虎冯河,死而不悔者,吾不与也。”《论语·述而第七》)意思是说,赤手空拳和老虎搏斗,徒步涉水过河,死了都不会后悔,这样的人,我是不会和他在一起共事的。”据《史记·仲尼弟子列传》讲,子路性情粗放,喜欢逞勇斗力,他志气刚强,性格直爽,头戴雄鸡式的帽子,佩戴公猪皮装饰的宝剑,曾经欺凌孔子。孔子用礼乐慢慢地诱导他,后来,子路穿着儒服,带着拜师的礼物,通过孔子学生的引荐,请求作孔子的学生。欺凌孔子之“行”显然是缺乏修养的无礼之行,尽管他后来当了孔子的学生,在不少方面还是“行”得过了头,并受到孔子的批评。以至他还在世的时候,孔子就预见到子路“不得其死然”,认为子路很可能不会正常死亡,难以寿终正寝。
事实也确实如此,孔子听到卫国发生暴乱的消息后说:“唉呀,子路死了!”不久,果真传来了他的死讯。
从上面的内容中,我们看到子路的义气与勇敢;可是,此“行”实在太过鲁莽,不但丢了性命,而且也没有什么意义,因为此“行”并非真正的仁义之行。
由此观之,“敏于行”绝对不是莽于行也,这其间有一个“度”的问题。一定适中,“不偏不倚”,孔子所谓“中庸”是也。
(原载于《教育名家》,2018年11-12期。)